刃心的文字走廊

（３）

又是一次成功的會議。

坐在董事長的位置上，整理好剛剛開會所使用的報表，佩佩不禁面露微笑。這次回來台灣
後，感覺到自己工作能力的提升，再加上與表姐和Sandy的合作無間，雖然僅回來一個月
不到，但業務已十分上手。

這種心情，總是想與人分享，於是多渴望她出現在門外。

在美國時，她是她最好的聽眾。

自己終究是習慣有她的陪伴了吧？

在美國求學的那些日子，留學生的生活無疑是枯燥的，面對讀不完的外國文獻，非母語的
吃力課程，每每最期待的，便是下課時與她共進晚餐的時分。

那些食物，在她與她的共居的家裏，無論是中國餐廳的外賣，或是速食店的漢堡，抑或是
她最愛的紅酒配牛排，她都能從她的笑語裏，食物的香氣中，找到令她安心的依歸。

她是什麼時候，要求Sandy搬進自己家的？

不記得了，也不重要罷。

佩佩也是與Sandy提過的，自己曾經失敗的婚姻，甚至，為了指控那個男人而耽擱的年華
。

Sandy沒有追問，只是聆聽，握著她的手，溫柔的將她摟在懷裡。

『佩佩，妳總是好的。』

她說。

對於她的過往，佩佩也曾經問過，可她的眼裏，那雙僅承載多自己兩年歲月的雙眸，為什
麼，總在這問題下，有著比自己虛長十幾歲的憂傷？

『我羨慕妳，佩佩，妳曾真心的為一個人付出。』

她說，她結過婚，門當戶對，家族聯姻下的產物。

沒有為自己談過一次戀愛嗎？

衝動的問出口，卻覺得有些突兀，佩佩尷尬的看著她。

她沒有回應。

只是微笑，笑容裏，有她忘不了的意味深沉…

想著、想著。

突然想見到她的身影，動了這個念頭，心中卻不由得的感到酸澀。

她知道她在哪裡，清楚不過。

但她不能去，更真切的說，是不願去。

只因，她不想看到她與她，在她的辦公桌前，熱切交談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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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堯，你怎麼了？」

曉堯一回頭，便看到剛洗完澡的思婷，站在自己身後，嬌美的臉蛋上滿是憂慮。

這是什麼問題？懶得搭理她，曉堯轉過身去繼續忙碌。

然而，一雙稚嫩的小手，卻突然貼上他的額頭。

曉堯嚇得彈開。

「江思婷，妳幹嘛阿。」

思婷卻一派鎮定的看著他。

「…沒有阿，我只是想說，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搞什麼，就跟妳說我沒事了，妳走開，不要煩我。」

曉堯嫌惡的揮開思婷的手，彷彿思婷十分礙事般。

「…你真的沒事嗎？曉堯，你在念書耶…」

思婷見曉堯在書桌上擺著的那本相當厚的書，仔細一看，卻是有些識曾相識。

「我才不是在念書，好吧，先給妳看好了。」

說著，曉堯神秘兮兮的從書本下取出一張照片。

「什麼？」

思婷定睛一看，卻有些困惑，照片上頭的人，無疑是自己的媽媽，照片上的她不但年輕很
多，而且笑得很是開心，而她身旁的那人，顯然大了他許多歲，更重要的是，她怎麼覺得
好像在哪裡看過…

「我在媽媽的床底下的抽屜裏找到這張照片，看起來，是媽媽年輕時候拍的。」

曉堯邊說著，邊將那本書翻到前面的書封，書封上的作者介紹，一反常態的不是照片，而
是用了一張作者臉部的黑白素描。

「這是…？」

思婷困惑的看著曉堯先指著素描，再指著自己手裏照片上的男人。

「妳覺不覺得，這書上的黑白素描和跟媽媽合照的那個叔叔，長得很像？」

聽著他的話，思婷認真的比較起來，的確是有些神似。

此外，照片上的男人，跟自己前些日子看見的可淇爸爸，也長得很像，只是可淇的爸爸，
顯然更蒼老些。

但為什麼曉堯要提起這件事？

似乎是發現思婷的困惑，曉堯尷尬的開了口，但卻又難掩興奮。

「妳上禮拜上完健康教育課時不是問我，我們是不是真的有爸爸嗎？」

聽曉堯這麼說，才想起自己的確問過曉堯這個問題，思婷微微點頭。那天上完健康教育課
後，老師上課提到精子與卵子的結合，才能孕育出寶寶，自己聽得雖然是似懂非懂，但最
後的結尾卻是聽的十分清楚的…

『因此，你們每個人，都會有生理上的爸爸和媽媽喔。』

似乎特別想強調是『生理上』，老師說到這裡時，還特別望向曉堯跟思婷一眼。

其實媽媽和媽咪不是沒跟他們談過關於爸爸的事，小學一年級某天的晚餐時間，他們一家
人圍坐在餐桌旁，媽媽和媽咪的臉色看上去是如此的沉重，彷彿等下所說的話，都是幾經
考量、深思熟慮下的決定。

『…你們除了媽媽和媽咪外，也跟別人一樣，有一個爸爸…』

『媽媽、媽咪和你們共組了家庭，你們或許會好奇，那爸爸一個人怎麼辦？』

『但爸爸即使生下了妳們，卻不一定要和媽媽一起生活、一起組成家庭，世界上有很多種
家庭，有些家庭只有爸爸或媽媽，或是爺爺奶奶，但不論怎麼組成，那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家庭裏個人對彼此的愛，所以…』

後頭媽媽和媽咪說的那些，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淡化了記憶，說真的，思婷已經記得不是很
清楚了，可她卻記得，最後的幾分鐘，媽咪很認真的看著他們、告訴他們。

『…婷婷、曉堯，我們的家庭，雖然好像跟一般人不一樣，但裏頭是相同的，因為我們每
個人，都很喜歡彼此。』

『…因為愛，所以我們才在這裡，一起組成這個家。』

如同思婷一般，那天的事情，曉堯雖無法完全記住，卻也記得片段，而那天嚴肅凝重的氛
圍，更是讓兩個孩子都深刻意識到，媽媽和媽咪將這件事情看的有多重要。

所以，當上禮拜下課時，思婷決定要跟曉堯提這件事前，她其實很猶豫。可看過可淇的爸
爸之後，她卻不由得很好奇，如果自己真的有一個爸爸，那她的爸爸，會是怎麼樣的一個
人？

與曉堯討論過後，曉堯似乎也很有興趣，顯得興致勃勃，說要回家找線索，但想起那天的
談話，也想起媽媽和媽咪說話時臉上的表情，兩個人都有共識，如果不是必要，他們並不
想拿這件事去煩媽媽和媽咪。

「…我先去問了子奇叔叔，他死都不肯回答我。」

「…然後昨天晚上，媽咪在房間裡幫我看聯絡簿的時候，Sandy阿姨進來找她出去，我等
得很無聊，趁機偷翻，就在床底下的抽屜裏找到這照片…」

「…照片上的人我總覺得在哪裡看過，剛好這本書媽咪擺在梳妝檯旁，我也只是好玩比了
比，結果發現，他們兩個長得真的超像的…」

「…而且他跟媽媽看起很熟的樣子，所以我在想，這個叔叔搞不好會知道些什麼。」

聽著曉堯的分析，總覺得兩人正在計畫一場媽媽和媽咪知情後會氣瘋的大冒險，思婷吞了
口口水，有些焦慮。

「這樣好嗎？我們要去哪裡找他？」

彷彿思婷的問題是個笑話，曉堯有些鄙視的開了口。

「欸，江思婷，妳真的是書呆子，妳不是說這本書的作者是可淇他爸嗎，我們又不是不知
道可淇家住在哪裡，放學時叫可淇帶我們去找他爸就好啦？」

想想還是覺得不妥，思婷微微搖頭。

「那我們要怎麼跟媽咪說我們放學不回家？」

想來是覺得思婷的問題太多，曉堯嗤了一聲。

「我有辦法啦，妳到時候不要多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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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時分，在咖啡廳裏打著稿的曉婷，聽著字敲在鍵盤上的聲音，卻不如以往清脆悅耳，
反而是越聽越讓人煩躁。

喝了口咖啡，試圖專心趕起明天要交的報導的她，不禁想起剛照顧兩個孩子的那些日子，
身為職業婦女的自己和思瑤，真的是忙壞了。

頭兩年，本還有慧萍可以幫忙照顧，但慧萍這幾年身體不如以往，而如果把孩子托給謝家
兩老照顧，便代表要常讓思瑤忍受謝家兩老對她的冷言冷語，想想總是沒有兩全其美的辦
法，也只有轉換自己的工作性質，以便照顧孩子。

但怕思瑤會阻止自己，沒跟思瑤商量，曉婷就先主動向三智周刊提出轉任為周刊的自由撰
稿人。

當然，思瑤知道之後，對自己既心疼又愧疚，多想和她說那又有什麼干係，她已經為自己
犧牲的夠多的了，但想來思瑤是不會接受的，於是她只是笑笑，跟她說當自由撰稿人時間
自由，工作彈性，才是她江曉婷想要的生活型態。

一時半刻說服不了她，久了她也就接受了。

而此刻，卻又想起這幾天晚上思瑤都和Sandy在書房開會，動輒兩三點才進房睡覺，這陣
子的不安日積月累，曉婷的心頭便更為焦躁，面對眼前的螢幕，看著鏡面螢幕上反射著的
自己，那一臉的不高興…

不由得的，又想起佩佩前幾天問自己的問題，和她一臉既煩惱又不安的樣子…

是不是該去找Sandy聊聊，進一步的認識這個人？尤其她與她們一家共住在這屋簷下，也
不知道她日後的規劃，多一分了解總是好的。

「曉婷？」

聽見思瑤的聲音，早約好要一起共進午餐，曉婷抬起頭來，看見思瑤笑吟吟的望著自己，
她的臉上也總算能出現笑容。

「我訂好餐廳了，是同事推薦的日式料理，我看過菜單，想想妳該會喜歡。」

只要跟她在一起，自己的要求總是少的，對於吃些什麼，曉婷並沒有多麼在意，她只是關
上手提電腦，挽著思瑤的手走出咖啡廳。

而才剛坐上車，思瑤便從後座上拿出一只百貨公司紙袋。

「…這是？」

聽見曉婷的問題，思瑤卻只是笑著，彷彿有什麼祕密。

每每見到她這種表情，就知道她又幫自己買了什麼，曉婷也不追問，本來的不安在見到她
時終究少了些，又見她這麼體貼的想起自己，心頭的暖意讓她臉上泛起微笑，她期待的等
著思瑤將紙袋拆開。

只見裏頭裝著的，是件款式簡單，但質料甚佳，更不失華美的寶藍色罩衫。

「曉婷，妳常在咖啡廳裏寫稿，店裏的冷氣強，妳帶在身上，冷了便能穿。」

用指腹試過外套的厚度，那厚度確實很剛好，相當適合常在冷氣房工作的自己，感覺到愛
人體貼，更無疑是讓自己感到幸福，又見思瑤看著自己的眼裏盡是用心與深情，或許，自
己的擔心只是多慮…

「妳穿穿看，看喜不喜歡？」

聽著她的話將罩衫穿上，雖然是件剪裁簡單的服飾，但透過設計師的巧思，反而越是簡單
的剪裁，越能將人身材的優點襯托出來，而上好的質料，更能將整個人的氣質烘托提升。

無疑的，思瑤送給曉婷的罩衫，便是這樣的一件衣服。

穿上罩衫的曉婷，將因衣服紮住的髮絲攏起拉至肩上，稍稍一甩，略作梳理，便微笑著轉
過頭看向身旁的思瑤。

「…好看嗎？」

怎能不好看？曉婷本來就美麗的臉龐，即使經過歲月的刻蝕，而多了些痕跡，但看在思瑤
的眼裏，那都是她們一同走過的過往，而且，她必須說，這些歲月，反而將曉婷的氣質，
凝練得更加成熟撫媚。

而現下，那樣美好的人兒，穿上件像是為她量身打造的衣服，呈現的韻味和風采，都再再
擄獲思瑤的神智。

不由得的，思瑤伸手托住她嬌俏的臉蛋，柔聲說。

「不管妳穿什麼，曉婷，妳在我的眼裏都是最美的。」

「思瑤─」

見她癡癡的望著自己，根本沒回答自己的問題，曉婷不由得既好氣又好笑。

將衣服略作整理，卻看見衣服上的商標，顯然是個陌生的品牌，本不是多麼令人在意的問
題，但不知怎地，她卻開了口。

「…不過，妳怎麼會想到買這種衣服？這跟妳平常習慣買的款式，不太一樣…」

像是早就知道曉婷會這麼問，思瑤微笑著正要解釋，手機卻響了起來。

她沒有多想便接起了電話，從話筒那端流洩出的嗓音，卻崩緊了曉婷的神經。

「…喂，Sandy？謝謝妳的建議，妳挑的那件衣服，曉婷很喜歡，嗯，我們等等去餐廳跟
妳會合，妳的品味這麼好，我想等等的餐點也很令人期待，嗯，See you later。」

聽到這裏，剛剛的問題，答案已昭然若揭。

心中的怒火再也止不住，當思瑤掛上電話時，曉婷卻已將外套脫下，胡亂地裝進紙袋裏。

見到這情狀，思瑤有些錯愕，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曉婷卻已經開了口。

「…這衣服是Sandy幫忙挑的？」

「…是阿，妳上次跟我提過，妳很喜歡她穿的衣服款式，所以…」

「…餐廳也是Sandy選的？」

已經感覺到愛妻的怒火，思瑤不由得有些後悔，曉婷對Sandy的在意她是早就知道的，而
這陣子因為過於忙碌，無暇顧及她也是事實，本想好好的買件衣服，吃個飯，獨處一下讓
她開心，怎料到出門前卻碰上Sandy，對於Sandy她的確是相當賞識，而她的建議，向來也
是十分受用，只是顧及曉婷的心情，她是不是應該更注意一點…

但為什麼曉婷要這麼在意Sandy呢？她也與她說過，她們倆就是同事上的往來而已阿…

又見曉婷不但不說話，雙手抱胸的她神色淡漠，更不願看她一眼，這樣的情況，對於鮮少
吵架的兩人來說，十分罕見，讓思瑤有些無助。

「曉婷，妳別這樣…」

沉吟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不多久，曉婷卻悠悠的開了口。

「思瑤，我知道我不該這麼說，但我真的沒有食慾…」

「…現在的我，不可能和妳跟Sandy一起吃飯…」

她輕聲說著，但語裏有些顫抖。

「…我想我需要冷靜一下，等妳晚上回來，我們再談吧。」

還沒來得及讓思瑤說話，曉婷便搶著下了車，順手攔了街邊的計程車。

「曉婷─」

聽見她的叫喚，此刻的她，卻不能，也不敢回頭。

她多不願發這場脾氣，但她了解思瑤，如果自己不作些反應，繼續隱忍，情況只會越演越
烈。

而在計程車上，忍耐的淚水，早不受控制的從眼眶中滾落。

她當然知道思瑤不是有意的，她也信任思瑤，可是這Sandy，不正是已經擺明著了的，有
意無意的介入她和思瑤中間，滲入她們的生活，即使她是思瑤的同事，也住在自己的家裡
，但她實在不能不在意…

還有佩佩，佩佩該怎麼辦？

她現在，只想好好理清自己的思緒。

正想著，手機再度傳來了震動，她滑開了屏幕，裏頭滿是思瑤的未接來電，她回傳了封簡
訊，要她別擔心自己，好好吃飯，而跟著，她注意到電子郵件的APP裏，有一封新郵件。

「…是Amy寄來的？」

Amy是自己在三智周刊任職時的同事，小自己幾歲，少了根筋，但開朗努力，也是跟自己
交好的朋友，這些日子，稿件都是由她轉發給曉婷，想來又是邀稿，曉婷點開郵件，可細
看了信件內容，卻讓她瞬間有些不知所措。

『曉婷姐：

昨天老總丟給我一個case，
是採訪濟仁醫院新上任的公關主任，
聽說這人剛從美國回來，
在美國的業界很有實力，
台灣的業界也很關注。
既然她是在濟仁醫院任職，
我想妳會有興趣，
採訪起來也比較方便，
就擅自幫妳答應了，
再回覆我囉。
AMY』

只想直接回絕，曉婷按下回覆鍵，但才輸入了幾個字，心念一動，卻又把輸好的字刪了。

因為，這無疑是她更認識Sandy的好機會。

想著，她再度滑開螢幕，允諾了Amy，只是，卻不想讓自己的世界裏再有半分干擾了，她
將手機關機，扔入包包中，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