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心的文字走廊

「妳知道Kevin離職了？」電梯裡的Annie問Catherine，這問題一時中斷了Catherine的思緒。

Kevin是立達集團台灣公司的總經理，Catherine之前在美國曾多次跟他碰面，在她的印象裡，Kevin做事風格雖然十分穩重也頗有自己的想法。

「這件事總裁電話裡有跟我提到，但我不知道詳情，發生什麼事？」Catherine問。

兩人談話間，電梯已到了總裁辦公室的九樓，於是兩人信步走出電梯。

「妳也知道他不是管理專業。」Annie說著，嘴角輕勾，卻是有些不屑。「…我想，總裁是擔心他做這塊太吃力了，才建議他轉任投資部經理，年薪也保障不變，只是頭銜很容易遮蔽雙眼，總裁安排裡頭的厚道跟惜才他自然就看不到了。」

聽著這話，Catherine不自覺的想起剛剛還在車上時，Annie等若芯一下車，便跟Catherine說起幾年前她從小職員幹起時，多麼苦幹實幹、多麼負責的話語。

『如果我像剛剛那個女孩一樣做事情，這樣把公司的文件放在雨裡淋，不知道我的主管要為我收多少爛攤子…這種時候，最好是自己辭職以示負責，好好思考自己為什麼會犯這種錯。』

『這種天氣出門帶把傘，是很基本的事情不是嗎？』最後，Annie還補上了這麼一句。

Catherine耳邊響起Annie在車上說的那些話，又聽見她對Kevin的形容，Catherine不禁覺得過往與自己共事的那位開明又大方的主管，好像已經隨著Annie增長的年歲，被Annie遺留在人生的某個時空裡了一樣。

想著，她不免有些感慨。

但對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問題，還是立達集團的營運。

「…我跟Kevin雖然沒有私交，不過工作上也碰過幾次面，也算是認識了，他如果因為這樣誤會而離職，的確可惜。」Catherine說著，語氣裡的惋惜卻是藏不住。「有空我會跟Kevin談談這件事，投資部早點補足經理的缺，總裁也少操一份心。」

Annie一時沒有說話，她似乎有些考量，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會兒，Annie才開了口。「Kate，其實我覺得，總裁把總經理這個位子騰出來，要Kevin去接任投資部經理、又要妳回來…我是覺得，時間點上有些太巧…」

「坦白說，我想這安排多多少少有想把總經理位置留給妳回來接任的意思。」說著，Annie的語氣突然變了，她說得十分小聲，神色有些凝重。「…妳早點回來接立達的總經理，有妳在，我想總裁才能安心。至於Kevin，我想他只是在氣頭上，等過陣子我會主動跟他聯繫的。」

Catherine聞言卻是若有所思，明白Annie的言下之意，她看著Annie淡淡一笑，沒有多說什麼便推開了總裁辦公室的門。

同時，這棟大樓的五樓員工休息室旁的廁所裡，小艾一邊包好若芯的濕衣服、一邊問著廁所內的若芯。

「若芯，妳剛剛有沒有看到立達幫我們操作投影機的那個男生？」

Tony柏臨時幫若芯找來的衣服顯然有點太小，廁所內的若芯忙亂地把那緊得要死的A字裙拉鏈往上拉。

「有阿，皮膚有點黑的那個？」真的太緊了，難道自己已經需要減肥了？廁所內的若芯奮力地拉著拉鍊。

「長的又高又帥，笑容又斯文，只可惜…」門外的小艾嘆了口氣。

「可惜什麼？」若芯吸了一大口氣，想憑著股狠勁硬是把拉鍊拉上。

「可惜他太瘦了，而且妳不覺得他講話的聲音很低、很難聽嗎？」門外的小艾不滿的說著。

門內的若芯在一番奮力下總算拉上拉鍊，她氣喘吁吁地靠在牆上，她著實不解小艾的煩惱。「很低沉，但我覺得聽起來很有磁性？」

若芯說著關上了廁所門，她順勢的洗了個手，看著鏡子裡Tony柏幫她吹整好的頭髮，會議都還沒開始，若芯卻已有種浩劫餘生的感覺。

「是喔…」小艾顯然對若芯的回應不是很滿意，她按著包著若芯衣服的紙袋，嘆了口更長的氣。「說來說去，我覺得我最滿意的，還是小范主任了。」

「妳看他什麼條件都好，長得帥、聲音好聽、老爸又是翔宇集團董事長、立達集團副總裁…」說著，想起什麼似的，小艾眼睛一亮。「若芯，妳一定不知道公司都在傳說等他下個月把香港那個大案子談回來，老范董事長就有名目升任他為總經理了欸。」

「主任這麼好，那平常在公司妳怎麼老是躲他躲得遠遠的？」看小艾說的那般神采奕奕，若芯忍不住揶揄她。

「那不一樣啊，那是在上班，看到他當然要躲啊，我可不像妳，我一點都不喜歡窩在公司加班，根本沒在談戀愛、把論及婚嫁的男朋友搞得像是隱形人。」小艾說得倒是理直氣壯。

若芯被小艾這一酸卻是沒有反擊。只是若芯想起郭維的那瞬間，淡淡的苦澀也跟著在她心裡漾了開來。

不知到這話傷了若芯，小艾不以為意的等若芯整理完，若芯也早已佯裝無事的收拾好情緒。

兩人一踏進會議室的時候，Tony柏正在測試投影機上的簡報。

被若芯淋濕的資料這次會議顯然是不能用了。還好若芯跟公司裡的人確認後，知道還留有備份，於是淋濕的資料便暫時的擱置在一旁的地上。

此刻，聽見兩人進來的Tony柏，他抬起頭看見剛進門的若芯，一臉像是在打量自己作品的模樣。

「不錯嘛，這套衣服尺寸這麼小，妳居然還穿得下。」說著，他走近幫若芯將裙擺拉直，看著若芯的裝扮，他捏著下巴尋思。「不過好像有點緊喔？」

「對阿。」若芯不自在的扯著自己的裙襬跟上衣。「我也覺得好緊。」

「嗯，不過也只能這樣，我男友雖然就在立達隔壁上班，但他公司的同事個個瘦得可以，借來借去我看最大號也頂多就是這樣了。」Tony柏聳了聳肩。

「人家服裝設計公司的員工就是不一樣嘛，Tony柏，你都不擔心那邊的女人搶走你的男朋友啊？」一旁的小艾酸溜溜地說。

若芯本以為Tony柏對小艾的這種玩笑會不以為意的一笑置之，沒想到他卻一反常態的瞪了她一眼。「好啊，你是單身太久忌妒我？剛剛叫妳發的資料發好了沒有？」

「當然是還、沒、有啊──」小艾吐了吐舌，隨手抓起旁邊的資料發了起來，邊發還邊哼著歌，顯然是對於激怒好脾氣的Tony柏有些得意。

Tony柏忙不迭的瞪著發著資料的小艾，若芯看著Tony柏的側臉，對於他奇異的反應正想開口詢問，會議室的門卻開了。

「…你們處理完了？總裁他們已經要過來聆聽這次的報告了。」

這個聲音聽起來有些熟悉，若芯聞聲抬頭、她愣了一下。

這人便是Annie。

「妳不就是剛剛…」認出Annie的臉，若芯下意識地說。

Annie一見是她，似乎也錯愕了，但下一秒，她隨即笑容滿面地走近若芯，彷彿剛剛那一秒的空白，只是若芯眨眼之間產生的幻覺。

「…好巧，妳是翔宇的員工？」Annie微笑著自我介紹，語裡卻是有些驕傲。「我是總裁林巧兮的秘書，妳可以叫我Annie。」

「對…，原來妳是立達總裁的秘書。」比起剛剛雨裡的狼狽樣，現下的若芯已然鎮定多了，基於她過往工作上的訓練，她熟練地想從一旁包包的皮夾裡拿出名片遞給Annie。

只是剛剛的雨太大了，若芯在大雨中被淋得濕透了的包包，顯然早沒有能力保護包包裡的皮夾、也沒有能力保護皮夾裡的名片，於是那張若芯掏出的名片，還有著因為浸水而尚未風乾的軟爛。

看著那名片，若芯一時有些尷尬，她稍微將名片攤直，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將名片遞給Annie。

「…秘書好，我是海外企劃部副主任張若芯，之後翔宇這邊會派我們幾個來立達，由我們協助立達的徐總經理完成大陸分公司設立計畫。」若芯說的真誠，她邊說邊指了指Tony柏和小艾，還有另外兩個她一併帶來的翔宇策劃部員工。

接過名片的Annie，看了看名片有些糊了的字，又看了看若芯，她臉上的笑容紋風不動，一時之間若芯實在看不出來她在想些什麼。

若芯覺得自己的手心緊張的直冒汗。

Annie再抬眼，倒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她嘴角勾笑，恰如其分的妝容裡有著一絲興趣。「所以，范仲翔主任是妳的主管？」

「對，范主任很看好這次的計畫，但由於他因公出差，因而指派我全權負責。」面對Annie的強勢，若芯試圖讓自己說得不慌不忙。

「這樣啊，是范主任指派的人，我們當然很信任。只是這陣子要麻煩妳了，我希望妳明白這不是份輕鬆的工作，我們美國分公司的總經理Catherine時間很寶貴，自然也停留不了多長時間…」Annie這般說，聽起來卻是沒幾分真誠。

說到此處，看了眼若芯，Annie繼續補充道。「所以效率、績效和負責的態度對於這個計畫案來說是很重要的，我相信翔宇集團的人在這方面應該要表現得特別好，也希望妳如果無力負荷、請不要自作主張，提早跟我們說，我們立達足堪大任的人才正等著這樣子的機會。」

這會，不知道是不是若芯的錯覺，她覺得Annie說著這話的同時，似乎瞥了眼牆角那落濕淋淋的資料。

面對Annie一連串的話語，若芯覺得有些手足無措，她幾乎只能選擇機械式地點點頭。

而當Annie滿意的走了出去請總裁和副總裁一行人進門時，卻見Tony柏對若芯使了個眼色，無聲的說了幾個字。

『下馬威？』

若芯從他的嘴型中，讀出了他說的意思，這讓若芯不自禁的看向投螢幕上投影出準備好的簡報封面，深吸了一大口氣。

──她必須鎮定才行。她心想。

此刻，外頭的陰雨正不住地敲打在立達會議室的玻璃窗上。下午兩點的會議室裡，總是忘了配合外頭氣溫降低溫度的大樓空調，冷氣仍舊開得極強。

過了會，Annie請總裁一行人進來後，不多時會議室的眾人大多已然坐定。偌大的會議室裡靜得出奇，除了眾人翻閱資料的刷刷聲，只剩下不時喝著熱茶的立達總裁林巧兮喝茶時，瓷杯與瓷蓋相撞的敲擊聲。

而或許是因為已經跟Annie打過照面，若芯看見Catherine走進會議室的時候並不感到驚訝。

從若芯的位子，她可以清楚看見Catherine的側臉，她看見她目光專注地翻閱著門口小艾發送的資料，她看見Catherine的眉宇因為資料的翻閱時而皺緊、時而舒緩，她也看見Catherine往會議室裡剩下的唯一空位走去…

那個空位的桌面上，擺著一只銅製的金屬牌，上頭刻著『立達集團美國分公司總經理─Catherine Hsu』的字樣。

若芯看著Catherine走向那個位子，看著Annie替Catherine拉開了座椅，看著Catherine在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若芯也看著Catherine在坐定的那瞬間抬起頭，目光與站在投螢幕前的自己四目相對…

──可這次的四目相對，Catherine似乎已沒有初次相遇時的友善。

她幹練的目光只是流露了短暫的愕然，像是為兩人的雨中相遇畫上了句點。很快地，她的視線就回到面前的那疊資料上。

Catherine再度低下頭的那瞬間，若芯發現自己有些失落。

她想起Annie剛剛對待她的態度，也想起她今天早上來立達前打電話范仲翔時，范仲翔對她說過的話。

『這次主持計畫的徐總是立達總裁的姪女，能力出色，但既然是在立達工作，就也只是個打手。』

『公司要撥相當高的金額過去立達，如果徐總的立場有問題，以她的能力我相信要讓這筆錢『合理』的消失相當容易，但我們公司的現況，承擔不了這樣的虧損…』

這些話盤旋在若芯的腦海中，她不自覺的看向門口的傘筒，傘筒裡，那把幾小時前Catherine從老張座位抽出給她的黑色長柄傘，還安好的躺在當中。

──她只是一時好心而已嗎？若芯不禁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