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心的文字走廊

（５）

為了曉堯而忙了一整天的眾人，這會兒都聚集在方家的客廳，只是曉婷的臉上卻仍有著疲
憊與憂傷。

「小熊，今天麻煩你了，思婷顯然也累壞了，一碰到床就睡著了，現在，兩個小孩子都睡
得好熟。」

從孩子們的房間出來，走到沙發旁坐下的思瑤，溫柔的握著小熊的手。

「…媽，妳在說什麼，這是我該做的，只是…」

小熊有些憂慮的看向曉婷手中握的那卷圖畫紙，當年發生那件事情的時候，他才剛回國，
他還記得，那天是曉堯跟思婷的班上舉辦郊遊的日子，也很剛好的，那天曉婷為了照顧感
冒了的思瑤，跟著她一起去南部參加研討會，雖然是當天來回，但為了以防萬一，緊急聯
絡人上面還是填了他的名字。

所以，事發當時，他是第一個得知狀況的人，也是第一個通知曉婷的人。

他還記得，他跟曉婷好不容易在山區裏找到曉堯的時候，曉堯整個人蜷縮在地上，雨一直
下著，雨水毫不留情的撲打在曉堯小小的身子上，而曉堯的懷裡，緊抱著的透明瓶身內，
裝著的，就是那幅畫…

「…曉婷姐，曉堯還在意那件事嗎？」

彷彿是觸動了曉婷的心事，曉婷將唇抿得好緊，甚至有些微微泛白。

坐在一側的子奇，這幾年與方家交往甚密，早在多年前便耳聞過此事，此刻，他也注意到
曉婷手裏一直緊握的那張圖畫紙，思緒敏捷如他，自然也猜到了小熊在說些什麼。

「…曉婷，作為妳的好兄弟兼好朋友，我還是要勸妳一句，不要對曉堯那麼苛刻…」

就怕在這種時候說錯話會傷到曉婷的自尊，子奇邊說著，邊觀察坐在曉婷身旁雅欣臉上的
表情，因為在這種時候，他最需要雅欣暗示他什麼時候該閉嘴了。

「…我知道妳覺得曉堯設計別人、打人就是不對，可是他的出發點是善良的，他只是想保
護妳和Jasmine，不想妳們被人家嘲笑而已，妳有必要狠狠的否定他當時的努力嗎…」

想不到這句話說得太快了，雅欣還來不及讓子奇住嘴，曉婷臉上的表情就已經僵硬，微起
的怒意，和一整天的焦慮混雜在一起，讓她還來不及細想，口裏的話就已經先衝著子奇而
出。

「謝子奇，什麼叫保護？保護他自己才叫保護！他的性命才是我在意的，他方曉堯還活著
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他因為別人嘲笑他，就要去跟人家打架、就要去戲弄別人，讓我
和思瑤為了他提心吊膽，他還被送進加護病房，你難道不知道，那天思瑤還發高燒，吊著
點滴在門外守了他一個晚上，就因為他被人嘲笑？」

「…我如果當時肯定他，以後呢？他搞得清楚嗎？他以後還要活多久，如果只要因為別人
的三言兩語，就動不動拿自己的性命去玩，他有沒有想過，這世界上最在意他的三個人，
會有多擔心、會有多害怕？」

「…曉婷。」

見愛妻如此憤怒，思瑤連忙出聲勸慰，雅欣也對子奇使了個眼色，要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過了頭，面對在自己盛怒後留下的尷尬，曉婷眼裏有著藏不住的
黯淡，她嘆了口氣。

「…子奇，抱歉…」

「…今天謝謝你們幫忙，請你們先回去吧，我想要冷靜一下…」

子奇本想再說些什麼，雅欣卻已站起身來，拉住他的手走向大門，子奇只有憂心的一再回
頭，而當他對上走在兩人後方的小熊的視線，小熊看上去也十分憂慮，但也對他搖搖手，
要他不要繼續在方家逗留。

走在後頭送走三人的思瑤，在關上門前，也看見了子奇眼裏的擔憂和焦急，她滿懷感激與
歉意的對子奇抱以微微一笑。

「別擔心，我會勸她的。」

見此情狀，知道自己也只能做到這裏的子奇，無奈的往門內望了一眼，低聲說。

「…Jasmine，妳我都知道曉婷個性本來就倔，但是，把一個六歲的小孩，送給自己的母
親節禮物摔到地上實在是…」

「…思婷的個性溫柔、體貼，知道怎麼跟曉婷相處，相較之下，曉堯就老是惹曉婷發飆，
偏偏曉堯又特別在意曉婷，妳知道，我有次聽我家那小鬼跟我說，曉堯在去年的母親節時
，還問班上老師，如果媽媽不愛自己了，那還可以寫母親節卡片給她嗎？」

子奇家的兒子跟曉堯本就是同班同學，但這件事情思瑤卻是第一次聽到，無法形容自己內
心的震驚和對曉堯的心疼，思瑤感覺自己的心頭一緊，她張大了眼。

「…子奇，我知道了，這件事情，我一定會好好跟曉婷談，謝謝你們這麼幫忙，如果不是
你們…」

看著自己的母親因為擔憂而眼眶泛紅，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時候母親是多麼的疼愛、照顧自
己，還沒細想，小熊已經溫柔的、輕握住思瑤的手。

「…媽，妳別這麼說，我們大家都很關心妳們，也都很喜歡思婷和曉堯，只要能幫得上忙
的，一定要跟我們說。」

思瑤感激的對上眼前三人的視線，心中一暖，她微微點頭。

「…好，無論如何，今天，真的謝謝你們…」

送走了三人，將家門輕輕的關上，上了鎖的瞬間，聽見那因金屬碰撞而發出的清脆撞擊聲
，彷彿才讓自己回神的思瑤，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手足無措。

自己究竟，該怎麼化解曉婷和曉堯間的僵局？

正想著，身後卻一暖，那隨著暖意而竄入自己鼻息間的香氣，無疑的，是自己結縭多年的
妻子…

「…思瑤，曉堯真的到現在，還覺得我不愛他嗎？」

思瑤正想說些什麼，但那彷彿被逼入絕境般，讓人無法忽視的喊叫聲，卻搶先的介入兩人
之間…

「…我不要、我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

思瑤和曉婷對望了一眼，便神色緊張的往喊叫聲的來源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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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同一個夢，即使已經重複在自己的腦海裏盤旋多次，即使知道只是個夢，即使剛剛
才在子奇叔叔的車上作過類似的夢，但這夢就像是纏上自己一樣，此刻又在曉堯的夢境裏
上演。

『曉堯，老師前兩天跟你提的事情，你決定好了嗎？』

對上老師關愛的視線，曉堯第一次知道，原來拒絕，是那麼難的一件事情。尤其是在他才
看到思婷剛剛在朝會時上台領了全班第一名的獎狀之後…

『我不要…』

吞了口口水，他說的好小聲，這對想要證明自己給媽媽看的他來說，是多麼困難的一個決
定。

『曉堯，你說什麼？』

看曉堯邊說邊低頭望著地板，不願意再看向自己，班導師不由得有些著急，因為她沒料到
這樣小的孩子居然會作出這個決定，而比賽的報名表她老早在第一次詢問曉堯時，就自作
主張的送了出去…

彷彿這次終於下定了決心，曉堯抬起頭，直截的對上老師的視線。

『我不要，我不要改，裏面的任何人我都不要改！』

怎麼能讓曉堯作這樣的決定？班導師早跟美術老師聊過，曉堯的這幅畫相當有天分，很有
得獎的希望，而且這次的畫畫比賽，不單單僅是校內而已，校內選出前三名後，還會轉送
到全國參加比賽，這對曉堯會是多大的肯定阿，曉堯這才六七歲大的孩子，怎麼能了解自
己的苦心…

『曉堯，你聽我說，我知道你很愛你的媽媽和媽咪，可是，這次的主題是全家福，對大多
數的人來說，全家福裏面是爸爸和媽媽阿…』

『所以，為了其他同學著想，趁著你的畫還沒有上色，答應老師，幫老師修改一下好嗎？
』

曉堯望向老師的眼睛，看著老師溫柔的樣子，不知為何的，他感到好憤怒。

『老師，那我不要比了。』

他咬著唇，倔強的瞪著眼前的老師。

『反正大家都有爸爸和媽媽，那就讓他們去比，我不要、我不要比了！！！』

說著，彷彿再留在原地就是在嘲笑自己的家庭一般，老師還來不及反應，曉堯已經轉身衝
出教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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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曉堯小小的身子，看著他因為夢境而掙扎的模樣，曉婷有著說不出的心疼，她小心翼
翼的替曉堯擦去他臉上的冷汗。

見愛妻如此擔心，思瑤摟著曉婷的肩，悄聲說。

「…看來又是那個夢吧，他有好一陣子沒做這個夢了，讓我們都以為，他已經慢慢走出來
了…」

「思瑤…」

「…曉婷，曉堯那次因為參加比賽的事情，被班上同學知道我們家裏的狀況，而被人嘲笑
，我不是要替他說話，只是，他那時候年紀真的太小了…」

「…他唯一能理解的，就是他最愛的家人被傷害了，所以，我想他以為，只要打倒這些人
，就不會有人敢再要他把媽媽和媽咪，換成爸爸和媽媽…」

「…思瑤，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在意的是…」

不免因為焦急而加重了自己的聲量，曉婷話才說出口，便急忙看向自己懷裏的曉堯，深怕
吵醒了他，但見曉堯睡得仍沉，她稍稍鬆了口氣。

不是不能理解愛妻的心情，自己又何嘗不是因為曉堯的衝動，而掛心焦慮的那個人？但這
一時之間難以解開的結，卻讓思瑤只能小心的將曉婷摟進自己懷裏，溫柔的吻上她的髮絲
。

然而，這一絲平靜卻沒有在兩人之間逗留太久，思瑤才想再開口說些什麼，在曉婷懷中的
曉堯，卻又因為夢境的內容，而掙扎扭動起來。

「來阿，我不怕你們，你們都來，我一個都不怕！」

看著曉堯在自己懷裏奮力掙扎，又吼得如此聲嘶力竭，曉婷再也忍不住了，只想把曉堯從
那殘忍的夢境裡喚醒，卻沒想到，她還沒喊出聲，曉堯卻在一陣掙扎過後，自己睜開了雙
眼。

沒有開燈的房間，是如此漆黑，只有穿過虛掩的門上，透過那褊狹的細縫裏，探進的微弱
光芒，勉力的照在三個人的身子上。

但即使如此，曉堯還是能認出，抱著自己的那人，無疑就是自己最深愛、最在意的母親…

「媽媽…」

對上曉婷的視線，曉堯緊緊抱住面前的曉婷，在她溫暖的懷裡，崩潰的痛哭起來。

坐在一旁的思瑤，輕輕撫著曉堯因哭泣而發抖的身軀，又看著愛妻無助的模樣，她那本
來因面對這個僵局而有些慌亂的內心，卻在曉堯的哭聲中，有了一個確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