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追尋

沿洄直入巫山里,勝境由來人共傳。
君到南中自稱美,送君別有八月秋。

 

 

躺在床上的思婷,怎麼睡也睡不著。

明天,就是她與曉堯相約,要去找鍾可淇爸爸的日子。

不知怎地,卻那麼緊張,彷彿就要接近什麼,但又彷彿要遠離什麼。

更擔心的,是如果事情被媽媽或媽咪知道,她們會有什麼反應?

會因為他倆偷溜出門很生氣?還是會為了他們想要去找爸爸很不高興?何況,她們今天似
乎才剛吵過架而已,自己這麼做,真的好嗎?

她們應該是不希望他們見到爸爸的。

她猜,或許是種直覺,但她還記得有一次,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學校作文的題目是要寫『
我的爸爸』時,就怕老師生氣,或對自己寫的作文不滿意,她自己虛擬了一個爸爸。

她永遠都記得,那篇作文,交到媽咪的手裏時,媽咪臉上的表情,緊張又擔心的。

和媽媽問自己的那句話時,嚴肅又凝重的模樣。

『這個爸爸…是誰?』

對阿,是誰呢?

又可以是誰呢?

她在寫那篇作文時,這個問題本來只是像是回答考卷般,填寫答案而已,可當媽媽這樣問
自己時,這個問題卻不再單純,更像是生了根般,從此,她想忘也忘不掉。

從小到大,她一直當著一個人人稱讚的乖孩子,她遵守規則,處處幫人著想,循規蹈矩。

事情只要能令人滿意,讓人稱讚,她無疑會選擇去做的。

可是總有些時候,在別人稱讚自己時,儘管結果令人滿意,她卻會感到好清楚的失落感。

那是為什麼?

她總說不清楚,也不知該問誰。

這一點,她總羨慕曉堯,或許曉堯常常被罵,但他總清楚自己想做什麼,又該做什麼,甚
至,敢去做什麼。


那是她多麼渴望變成的樣子,但是她始終做不到。

因為這樣而感到無力的自己,卻終於能第一次的,為自己的想法跨出一步。

於是她很緊張,很興奮,卻又害怕。

但想到媽媽和媽咪可能會受的傷害與反應…

「希望明天能安然渡過…」

滿室漆黑,她輕輕閉上眼,像是禱告般,對著空氣呢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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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時分,平日咖啡廳裏無疑是最悠閒的時刻,人不多,咖啡廳裡迴盪著歷經蒼桑卻又說
盡世事的爵士女聲,似乎是可以平靜的時分,但卻又不單單如此。

到了與Sandy約好的時間,曉婷坐在咖啡廳裏,點了杯拿鐵,靜靜的等待她的到來。

要與她說什麼,怎麼談,都是記好在紙上的,依著習慣,看著自己慣性擬好的那些問題,
她卻不由得一陣焦躁。

少了什麼?少了什麼。

於是忍不住的撕碎了那張紙,在她到來以前。

不消幾分鐘,但見她的身影,推開咖啡廳那厚重的門,門推開的那瞬間,門上的風鈴叮咚
作響。

「歡迎光臨─」

服務生親切的與她招呼,她坐了下來,點了杯黑咖啡。

「曉婷─」

她輕聲喚她,那親暱的樣子,如思瑤般溫柔。

但卻覺得一陣不耐,可出於自己的專業,她還是忍住了。

「謝謝妳答應接受訪問。」

她說,既禮貌又客氣的。

似乎是察覺自己的心思卻並不在意,Sandy微笑著回答她後面許許多多的問題,如為什麼
會選擇回來台灣接任公關主任,對於生醫產業有什麼想法和期待,對於未來的規劃是什麼
,有沒有什麼建議提供給欲進入此產業的其他業者…等。

當記錄到此,自己的工作無疑已經完成。

但一切卻不能到此為止。

「妳喜歡思瑤嗎?」

她睜大雙眼。

因為這問題,盤旋在心中許久,可不是由自己的喉頭發出,卻是…

「…Sandy,妳怎麼會這麼問?」

「我很羨慕妳。」

她說,輕輕的,但那聲音裏的悠遠,卻像是這問題已在她心頭徘徊多少時日,沉睡多時。

「妳不需要羨慕我。」

她說,狠狠的,隱忍已久。

Sandy說的話,讓她再也無法忍耐,口中再也停不住的話語,像是水壩的牆被鑽了個洞,
積累的水恣意的流洩而出。

「我知道妳和思瑤是同事,但我不覺得,妳的想法只是那麼單純。」

「…我不知道妳是用什麼心情接近思瑤,但請妳清楚,我不希望妳抱持著這種心情,讓這
一切繼續下去。」

面對曉婷的質疑,Sandy難得的避開她的視線,她啜了口咖啡。

「…這種咖啡很苦。」

她說。

「有時候,我會想,喝黑咖啡的人都在想什麼?」

「是否跟我一樣,只是因為苦,只想喝到苦的味道,不想有多餘的干擾。」

說著,她終於看向曉婷,微微一笑。

「曉婷,妳是理解我的,妳很清楚我在做什麼,又會做什麼。」

曉婷直截的看著Sandy,心底的怒意,卻沒有消停。

「Sandy,思瑤對感情很單純,她對妳沒有機心,妳不該這樣,陷她進她不想進入的窘境
裏。」

似乎打動了她心裏的什麼,Sandy放下了咖啡杯,眼裏已不再自在。

「…妳該相信思瑤。」

「對,我相信她,我比誰都相信她。」

曉婷說著,毫不猶豫的。

「但我不相信妳。」

她看著她,已經掩不住眼裏的敵意。

「妳真的這麼有自信,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妳真的這麼有把握,自己永遠不會失控嗎?」

「妳怎麼可以,把妳選擇的行為,讓思瑤跟妳一起承擔?」

說著,看著Sandy的臉上,有些失落與錯愕,看著Sandy望著她的雙眼,再不掩飾的憂傷…

曉婷嘆了口氣。

不由得的,想起佩佩那天問她的問題。

於是她看著Sandy,看著那樣的她,那個傷痕累累又用傷痕將自己緊緊包覆的女人…

「妳有妳的人生,但從不該,把妳的人生,留在思瑤,甚至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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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諮商所的佩佩,剛剛的一切還歷歷在目。

自己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告訴個陌生女人自己的問題與迷惘?卻被她那樣自以為是的理
解和對待?

可笑,真的是太可笑了。

過往的經驗,讓她願意相信心理諮商,但卻沒想到,這次,卻讓她碰上最糟的一種。

眼裏還能看見,那中年婦女,聽見自己可能喜歡女人時,她平庸世俗的臉上,短暫的驚訝
和迅速掩飾的鎮定。

騙得了誰?

『佩佩,我輔導過很多同性戀的案例,有年輕的孩子,也有與妳相同,事業有成的職場女
性。』

她記得她對她露出的微笑,短暫的撫平她的混亂與害怕。

短暫的錯覺,讓她想試著相信眼前的這人…

陌生人。

與柯展裕離婚後,她對人性無疑是害怕的、質疑的,有所保留的。於是從不願意輕易相信
任何人,這世上,除了表姊,或者是柯家媽媽,更或者是曉婷,那些已經用行動不斷證明
他們值得相信的人外,她便再也不願輕易的,相信任何人。

是以,在美國待了六年,她卻只有Sandy一個朋友。

於是她多不願嘗試,多不願來到這裏,但也因為只有Sandy這個朋友,而這個朋友卻不知
道該不該只是朋友?或者能不能只是朋友?

又或者,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喜歡女人?

她終究來了,終究坐在這裏,勉強自己相信眼前這人。

她要她聊,她要她聊自己,聊她對這人的情感。

於是她說了,對這眼前全然的陌生人。

怎知,一但開口,便無法停止。

怎麼認識她?怎麼與她深交?怎麼在夜深人靜時對她頃訴過往?怎麼在茫然無助時尋求她
的安慰與幫助?怎麼開始與她同居?怎麼開始習慣在早上看見她,搭著她的車出門?怎麼
習慣在晚餐時,看著她的笑臉,彷彿這一整天只剩精彩?

怎麼?怎麼。

對面的她坐在椅上只是聆聽,如她對她一般,她也對她笑著,笑著笑著,偶爾丟給她幾個
問題。

『所以,妳在緊張時,會第一個想起她?因為她很溫柔?』

『所以,妳離過婚,妳對男人,是否會感到懼怕?』

『所以,妳不信任,女人與男人間,有真正的愛情?』

或許自己早該在她丟出這樣的問題時察覺一切?察覺這對話與她與她間並不相同?又或者
,自己只是想找個人將這一切全盤托出?

可無論如何,她送她離去時,要她約下個診療時間,她在門旁,給她的那個建議。

是友善也好,真誠也罷。

但聽起來是多麼刺耳。

『在妳決定以前,我希望妳,能再跟男人約一次會,試試看彼此的可能性。』

為什麼?

難道愛情是種條件,當一個人真的無法愛上異性時,她才能退步愛上同性嗎?

多想這麼狠狠的逼問她,卻說不出口,因為自己也有的那些迷惘。

於是她微笑,披上社會要求她披上的那層外衣。

『謝謝妳。』

她說。

但她沒有再向櫃檯約診,而是直接的走出門口。

因為或許在她與她的對談中,她對自己敞開的心門,讓她已經找到,屬於自己的一些什麼

想著,用遙控器遠遠的按開車鎖,佩佩走過街角。

但卻看見兩個熟悉的男人,交談著,從她面前而過。

那兩個男人,曾經熟悉,熟悉他們在別人生命中扮演的角色,而那些別人,對自己太過重
要,於是,她對他們,必須熟悉。

但現在該只剩陌生,陌生的兩人,出現在熟悉的街道上,她困惑,因為據她所知,他們早
不該再屬於這裏。

心中的疑惑,讓她不由得的、小心翼翼的,跟上那兩個人的身影。

也不自主的,呢喃出在她腦海裏,封存已久,以致於念出聲時,都會有些不真實的名字…

「鍾偉哲、孫建廷,為什麼你們會在這裏…」

跟上他倆的身影,看見他倆的側臉,這一切,真實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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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刃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