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沒有煮好的晚餐,只見到桌上擺好的餐盒,背著書包的曉堯和思婷對看一眼,都有些困惑

走在兩個孩子的身後,思瑤自然也看到了,她嘆了口氣,將車鑰匙擱在桌上。

「你們先去洗手吃飯吧,今天佩佩阿姨和Sandy阿姨不回來。」

「那媽媽呢?」

即使向來衝動,在這種時刻開口也有些猶豫,曉堯雖然問出口,卻顯得有些怯懦。

思瑤抿著唇,似乎在想著怎麼跟眼前的孩子們解釋比較適合。思婷卻像是發現了自己的為
難,她忙不迭的回答曉堯的問題。

「媽媽在忙吧,我們先去洗手啦。」

見思婷拉著曉堯進了廚房,無疑是讓自己鬆了口氣,而走到臥房前的思瑤,凝視著眼前的
房門,舉起的手才要靠上房門,卻遲疑不動,,此刻的她,說沒有一絲猶豫是騙人的,但
她更擔心可能在裏頭的曉婷,想了想,她終究是輕敲房門,即使沒人應聲,她還是推門進
去。

房內沒有開燈,於是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室黑暗,思瑤輕輕的按下了電燈開關,電燈在通電
的那瞬間閃了幾下,當整個房間終於明亮時,卻見躺在床上的她,背對著門側臥著。

「…曉婷。」

輕喚她的名字,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但見她的背部因平穩的呼吸而規律起伏,卻猜想她
並沒有睡。

思瑤坐在床沿,伸手想要觸碰曉婷的身子,但手才剛舉起,遲疑了會,卻終究是放下了。

沉吟了許久,卻也理不清她整個下午的焦急,過了會,她才柔聲說。

「…今天讓妳不開心,我很抱歉。」

「…妳別生氣了,好不好?」

或許她是真的睡了罷,曉婷沒有答話。

望著她的背影,不由得感到有些失落、有些挫敗,思瑤站起身來,走到門旁的她,正想關
上燈。

但手才觸上電燈開關,卻聽見曉婷的聲音,幽幽的從思瑤背後傳來。

那聲音聽上去,既空洞又無力,彷彿整個人的情感被掏空般,思瑤聽見時,只覺得自己的
心像是突然被揪住一樣,一陣抽痛。

「…妳跟我道歉,是真的知道我為什麼不高興,還是妳只是想安撫我?」

或許也真的是了解曉婷,思瑤並沒有猜錯,曉婷的確是醒著,但她不知道的是,這份清醒
,卻已維持整整一個下午。

「…我。」

見思瑤因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而語塞,或許一下午的煩躁與無奈,讓此刻的曉婷終究是有
些氣惱,坐起身來的她,毫不掩飾眼裏的怒意,直截看向思瑤。

「方思瑤,如果連妳自己都不知道原因,那妳為什麼要道歉?」

聽見曉婷的質問,或許也是被這一下午的不安與焦慮給操控,思瑤也有些隱忍不住,她試
圖強硬的表明自己的立場。

「…曉婷,Sandy是我的同事,也是佩佩的好朋友,現在也跟我們住在一起,我必須很常
跟她往來,曉婷,我真的不知道妳要我怎麼辦?」

但即使面對自己的強硬,曉婷的態度卻不見有一絲軟化,她仍舊直勾勾的看著思瑤,將思
瑤對自己提出的問題,直接的還給了她。

「…要妳怎麼辦?妳呢?妳怎麼想?妳覺得我會希望妳怎麼辦?」

但即便是不斷的質問著思瑤,卻對這一切的情況有多麼氣惱?順著曉婷的臉龐,那已滑下
的淚水…

「…我。」

無法處理妻子的情緒,也無法化解眼前的僵局,每每到了這種時刻的自己,思緒與情感便
交雜的更加混沌,思瑤終究是無法好好說上一句話,她只能心疼的走上前去,就想要握住
曉婷的手,曉婷卻向後挪動身子,避開了她的溫暖。

擱置在空中的那隻手,思瑤對上曉婷彷彿受盡傷害而沉痛的雙眼,她猶豫了會,雖是將手
放下,但眼裏已藏不住對曉婷的心疼,而腦海中,被逼得急了的她,似乎也終於有了一絲
清明。

「曉婷,妳是不是誤會Sandy對我有意思?」

聽見她的問題,曉婷看著她,卻彷彿更為氣惱。

「思瑤,我不知道Sandy對妳有沒有意思,她對妳有意思也好,沒意思也罷,這對我並不
重要…」

似乎終於忍不住了,只想把心裏糾纏的那些說出口,點醒眼前這個自己既深愛又遲鈍的傻
子,曉婷有些惱怒的繼續說著。

「對我來說重要的是什麼?妳真的不知道嗎?」

說到此處,或許是心中的不滿已經得到某種程度的舒緩,曉婷輕嘆了口氣,後頭的話,也
終於少了那麼點質疑和不諒解。

「…思瑤,我想妳要試著想清楚,妳每天和她朝夕相處,但我和曉堯、婷婷,在妳心中的
位置在哪裡?」

聽見曉婷這麼說,或許終於能明白曉婷真正在意的是什麼,而自己這陣子又在做些什麼,
此刻才總算能明白愛人的心情,思瑤心中溢滿的愧疚,卻更讓她找不到適合的字眼,安撫
眼前的人兒。

「…曉婷。」

「…我很累了,妳離開吧,我想睡會。」

見眼前的思瑤既掙扎又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模樣,自己無疑也是心疼與不捨的,或許交給時
間,讓時間平靜這一切,遠比這樣繼續的互相傷害來得更好,心頭升起的疲憊感,讓曉婷
搖了搖頭,不願再說了。

看見她躺下的身子,望著她再度背對自己的身影,兩人間短暫的交談卻還在耳中迴盪,強
烈的不捨與心疼,只能停留在她的背影中等待消解,這讓思瑤心中更是一陣酸澀。

不願意這一切以這樣的方式結束,思瑤脫下外套,隨手擱置在一旁,她上了床,側躺在她
身旁,靠在她的身側,感覺她規律起伏的呼吸,輕輕的,小心翼翼的,在曉婷的頸間落下
一吻。

「…曉婷…」

但沉默終究是在兩人間耽擱著,思瑤沉吟著,曉婷靜默著。

而床頭上的鐘,卻仍舊是在秒針與分針間,分針與時針間的運轉中,滴答作響著,顯然不
因兩人的尷尬有絲毫猶豫或停頓,而那清楚不過的運轉聲,更讓人的思緒只消停歇片刻,
卻又倏忽的在它清脆的警醒聲中清醒。

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或許真的能從自己腦海中找出一個答案,思瑤終於開了口,儘管,
她聽到自己發出聲音時還是有那麼一些焦慮與緊張,可她卻不願意停下,因為這些話,對
她自己,對曉婷,無疑都是重要不過的。

「…曉婷…」

「…妳和曉堯、婷婷,都是我最重視的人。」

「…前些日子,或許我混淆了這條工作與家人間的界限…」

「曉婷,妳相信我,以後,我會分清楚的好嗎?」

身側的曉婷卻沒有說話,可思瑤清楚,這該是曉婷能接受的答案。

想著,她摟上她的腰,側著身將她抱在懷裡。

曉婷沒有抗拒,更讓她心中多一分確定。

難得的爭執,讓此刻的擁抱顯得珍貴萬分,思瑤閉上眼,只想與曉婷共處這一刻的寧靜。

她是這麼的溫柔的抱著曉婷,握緊曉婷的手,在連浴室傳來的水滴聲都那麼清楚的寧靜裏
,讓兩人紛亂的心思都能得到些許平靜的沉默中,思瑤靜靜的等著,而不多時,曉婷終究
轉過身子,窩進思瑤的懷裏,輕輕的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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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dy,妳也喝白酒?」

以慶祝這陣子工作順利之名,佩佩邀了Sandy共進晚餐,自己因為與其他幾位主管面談,
而晚到了些,好不容易趕到餐廳,急忙坐下的她,卻見比她早到許久的Sandy,面前的酒
杯中,那淡黃色的液體,無疑是她平時不喝的白酒,這一反常態的表現,不禁引起佩佩的
注意。

「我很少喝,但偶爾也喜歡這種味道。」

她微笑著看著佩佩,看見服務生送上的前菜,她卻只是讓它靜靜的擺在面前,似乎沒有什
麼食慾的樣子。

而眼前的Sandy,穿著襲連身的暗紫色滑面長裙,束起的長髮,隨意的擱在右肩上,讓髮
絲順著肩上的弧度,垂至胸前。

在她的面前,自己總是沒有什麼意見,總覺得多說什麼就會被她看穿似的,佩佩只有一如
以往的,喚來服務生,要他送上一杯與Sandy相同的酒。

見那送上來的酒,佩佩不由得輕啜一口,酒入舌尖的那一瞬間,微甜的味道,清新的氣味
,香濃的果香。

不像Sandy平日喝的酒味道那麼重,這簡單的滋味,單純的令人喜歡,感覺酒在嘴裏與舌
腹纏綿的氣息,無疑是令人享受的。

但這酒的味道卻不陌生,想來她似乎是喝過這種酒的,可該是很多年前,恐怕是前些年還
在台灣的時候。

「…Sauvignon Blanc。」

自小就在優渥的環境長大,跟自己的爸爸出席過許許多多交際應酬的場合,還獨立經營過
濟仁醫院很長的一段時間,這些常見的酒品,她也是從年輕時便喝到現在,僅憑直覺,她
便呢喃出酒的名字。

「…這種酒相對於一般葡萄酒,不適合久藏,但味道很清甜,很適合當餐前酒…」

聽著佩佩下意識的介紹起酒來,面對著她的Sandy手靠在桌上,支著自己的臉龐,邊聽起
她的敘述,眼裏盡是笑意。

「妳喜歡嗎?」

喜歡?不喜歡?這樣的問題對佩佩既簡單卻又是難以回答的,只因自己從沒想過這層的問
題,在品酒的這方面她從不如Sandy,對佩佩而言,她真正喝起酒的日子,卻是她與柯展
裕結婚的那些時日,於是,離開柯展裕後,她便對酒少了那分興趣,對她而言,酒只是酒

可Sandy對酒卻有種執著,與她共度的那些日子,或許無意識間,讓自己對酒有了更深一
層的認識,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吧,你以為它便是那樣了,但一個人、一件事、一些際遇,
卻又帶來新的體認和想法。

只是對上Sandy的視線,只要這樣子的看著她,看她這樣對自己笑,佩佩卻不由得的…

那些紛亂的心思,卻掩不住理智的聲音,她想起自己對自己的提醒。

『金佩芳,這只是友情,妳只是比別人,更依賴眼前這個人。』

見佩佩許久都不搭話,Sandy似乎也不在意,她輕聲說。

「…這種酒很純淨,我很喜歡,它喝起來很像人與人交往間的那種純粹。」

說著,她輕晃著手裏的酒杯,看向她。

「佩佩,我很高興,妳邀我回台灣,認識了妳的家人。」

或許是觸動了自己的心事,佩佩佯裝鎮定的看著她,試圖從自己混亂的思緒裏,釐清那些
她對於她的問題,更像是想確定什麼似的,她開了口。

「Sandy,雖然我早在美國時就跟妳提過我表姐家的情形,妳在國外也待了那麼久的日子
,很多事情,或許對妳來說,都是稀鬆平常,但我還是想問妳,對妳而言,我表姊的家庭
,妳是怎麼樣看待的?」

聽著她的問題,Sandy放下了酒杯。

卻沉吟著,沒有說話。

她只是溫柔的看著佩佩,卻見她那總是深沉的雙眸裏,一反常態的有些其他的情感,佩佩
有些詫異,因為她覺得這一刻,她是真的接近到Sandy,那種感覺是不曾有過的,無論她
摟她在懷裡時,無論她聽著她頃訴時,她都不曾覺得自己那樣的親近Sandy。

「佩佩,我接受的訓練,讓我對許多事情,都有自己的一套標準…」

「…對我而言,妳表姐擁有一個很完整的家庭…」

「…那樣的家庭,很美好,令人感到幸福。」

也是第一次,從她眼裏看到那麼真實的哀傷,似乎是想起她的心事,有些心疼,佩佩不由
得的,伸手想握住她的手,但卻在要接觸到她手的那瞬間,Sandy似乎是有意的將手抬起
,招來服務生送上餐點,巧妙的避開與自己的接觸。

只是這麼不經意的一個動作,卻讓佩佩的思考再度混亂,因為她的閃躲,而在心頭微漾起
的酸澀,和無法排解的迷惘,不由分說的便在片刻間籠罩她的心緒,就怕被Sandy發現自
己的異狀,她試圖掩飾,要自己微笑,卻笑的尷尬。

「…妳點了什麼?」

彷彿沒有發現自己的慌亂,卻又像是看盡了自己的慌亂,Sandy的眼中已不見剛剛的憂傷
,她只是泰然自若的看著她,對她微笑著。

「─您的畢蘭德羅小羊膝,祝您用餐愉快,有什麼需要服務的,再麻煩您跟我說。」

在自己面前擱下餐點與餐具後,卻見服務生微微鞠躬,收走兩人餐桌上的前菜,便轉身離
去,似乎沒有想替Sandy送上主餐的意思,佩佩正想開口喚住服務生,Sandy卻笑著說不用
了。

「…今天的中餐,我多吃了點,現在沒什麼胃口。」

「…羊肉很好,妳身體虛…」

「…妳前些日子感冒,這陣子又忙碌,我擅作主張幫妳點了這道,別介意。」

自己的事情她總是記得清楚,佩佩心頭一暖,眼眶有些濕潤,她低著頭,才拿起刀叉,有
些衝動,很想跟她說些什麼,開誠佈公的把自己心中所想、所念,都告訴眼前這人…

因為即使自己不說,她也是知道的吧?

正想著,包包裏的手機,卻顯然未與自己達成共識,它自顧自的響了起來。


看見上頭顯示的號碼,佩佩有些遲疑,但見Sandy也注意到了,就怕被她發現自己的異狀
,佩佩輕聲道歉,也只好先離席,離開她聽力所及的範圍,在走廊的那頭,接起不斷響著
的電話。

「您好,請問是金佩芳小姐嗎?」

輕應了聲,聽見電話那頭服務人員親切的聲音,卻像是紓解了自己剛剛的緊張與失措,她
深吸了口氣,讓自己的情緒得到平靜,也終於能有些思考的能力。

「我們這裏是舒意心理諮商所,想提醒您明天下午三點有預約。」

雖然早知道是這間諮商所打來的電話,但真的聽見對方說出名字,才彷彿將自己喚回真實
世界,卻也不由得的,想起了她的臉龐,她的笑容,和多少次自己曾經猜想著真正的她是
怎麼樣的人,而真正的金佩芳又能是怎麼樣的人,更想真正的明白自己,了解自己對她是
怎麼樣的情感,佩佩握緊了話筒。

年歲,讓她學會不要輕易與外界求助,但現在,卻已然到了必須一試的時刻。

想著,從口裏說出那簡單不過的答案,但對於她,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對於濟仁醫院的
董事長而言,卻從來不是,那麼輕鬆、輕易,便可以說出口的回應。

「嗯,我會到。」

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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